《銀河鐵道之夜》9【喬班尼的車票】

「這一帶是天鵝區的盡頭,那就是著名的阿爾卑列監測站。」

窗外那像煙花一樣光輝燦爛的銀河正中央,矗立著四五棟黑漆漆的大房子。其中一棟平頂屋上有兩隻透明的藍寶石和黃玉般 的大圓球,鮮豔奪目,環繞著緩緩移動。黃色的漸漸轉向對面,而藍色的小一點兒的卻來到這邊。不久兩端重合在一起,形成翠綠色的雙面凸透鏡。又過一會兒,正 中間漸漸膨脹,最後,藍色的完完全全來到黃玉球的正面,因此出現一個綠心與黃色的明亮光環。稍頃斜又向側面脫離,重新出現一個與前面相反的凹透鏡形狀來。 最後迅速離開,藍寶石向對面旋轉,黃色的朝這邊行進。之後又恰好形成最初的情景,被銀河那無形無聲的流水所融合。漆黑的氣象站,果真如同一位熟睡的老人, 靜靜地橫臥在那裡。

「那是測量水速的器械,也可測……」捕鳥人搭話,「請各位出示車票。」不知什麼時候,三人座位的旁邊,站著一位頭戴紅帽子 的高個子服務員。捕鳥人默默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,列車員稍微瞥一眼, 立刻移開視線,詢問似地把手伸向喬班尼他們一方。

「啊,糟了!」喬班尼窘困。正當他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時,坎帕奈拉卻大模大樣地拿出一張灰色的小車票。喬班尼手忙 腳亂地試探著摸摸上衣口袋。他自我安慰地想:說不定卡在裡面呢。他的手一下子觸摸到一大疊紙片,心裡琢磨起來,是什麼時候放入這玩藝兒呢?急忙掏出一看, 原來是一張折成四塊像明信片那麼大的綠紙片。列車員伸手在等著呢,管他三七二十一,先遞給他再說。他這樣想著,就遞過去。列車員立正站直,恭恭敬敬地打開 查看,一邊看一邊不停地擺弄上衣的紐扣。在此同時,燈塔看守也從下往上關注地探視。喬班尼想那應該是一種什麼證明,頓覺心頭一陣激動。

「您這是從三次空間世界帶來的吧?」列車員問。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喬班尼以為沒問題,抬頭笑道。

「可以了。南十字星車站就是在下一個三次元空間。」列車員將紙片還給喬班尼,又轉向別處去。

坎帕奈拉迫不及待地匆匆翻看那張紙片。喬班尼也想快點好好看看。然而,那上面只是印滿黑色蔓草圖案的花紋和十幾個奇形怪狀的字。在默默注視的時間裡,竟產生一種被其吞沒的感覺。

捕鳥人不禁從旁驚嘆:「哎呀,這是件寶貝!只要有它就可以上真正的天堂啦!何止天堂,這是一張天南地北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呀!怪不得,在這不完全的幻想四次元銀河鐵道上,可以自由往來、東遊西逛呢。原來你們倆並非一般人物。」

「我簡直搞不清是怎麼回事。」喬班尼紅著臉答道。他又把它疊好放回衣袋裡 去了。然後難為情地與坎帕奈拉又裝作凝視窗外的景色。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個捕鳥人在不時地望著這邊,好像還在不斷讚嘆。

「老鷹車站就要到了。」坎帕奈拉一邊望著對岸三個排列整齊的銀白色小三角標,一邊對照地圖說。

喬班尼不禁莫名其妙地可憐起坐在旁邊的捕鳥人。他甚至心想:只要這人能真正幸福,自己情願做一隻百年立在那萬丈光芒 銀河河灘上的小鳥,任其捕捉。總而言之,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棄之不理。他想詢問捕鳥人真正需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,可是那樣未免太冒失。正當他不知所措地 回頭張望時,坐在旁邊座位上的捕鳥人已經不見。貨架上的白布行李也不見了。他想會不會又在車窗外叉著雙腿仰望天空,做準備捕捉白鷺的姿勢呢?就連忙朝外看 去。然而外面是一片美麗的沙金和銀白色的芒草波浪,捕鳥人那寬大的脊背和尖頂帽卻無影無蹤。

「那個人到哪兒去了?」坎帕奈拉也茫然地說。

「去哪呢?我們究竟在哪才能再見到他?我還沒來得及跟那人說上幾句話?!」

「我也是這麼想的。」

「開始我還有些覺得那人礙事,這會兒想起來心裡很難受。」喬班尼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種奇特的感情,以前從來沒有過。

「我好像聞到一種蘋果味。大概是由於我想到蘋果的緣故吧。」坎帕奈拉不可思議地環視四周。

「是有一種蘋果味兒,還有一點野薔薇的香味兒。」

喬班尼看看周圍,他覺得好像還是由窗外吹進來的氣味兒。可喬班尼又一想,現在是秋天,怎麼會有野薔薇花的芬芳呢?

此時,一個五六歲、頭髮烏黑油亮的小男孩突然站到眼前,紅夾克衫的紐扣敞開著,一副驚恐的表情,全身瑟瑟發抖,赤裸著雙足。小男孩身旁站著一位身著黑色西服、衣冠楚楚的高個子青年,他緊緊拉著男孩的手,那姿態恰如疾風中巍然挺立的光葉櫸樹,肅穆而莊嚴。

「哎,這是哪兒呀?噢,真漂亮!」青年人身後,還跟著一個十二歲左右、茶色瞳孔、十分可愛的小女孩,她穿著黑外套,挽著青年胳膊,驚奇地看著車窗外面。

「這裡是藍開夏。不,是康乃迪克州。也不是,我們是來到天空。我們要到天上去,你們看!那個標誌就是天上的象徵。這 回我們可就什麼也不怕。是上帝召見我們啦。」黑西裝青年喜形於色告訴女孩子。可不知為什麼,額頭又隨即浮現出皺紋,顯得十分疲憊不堪。他勉強微笑著,叫男 孩坐在喬班尼旁邊。

然後,又和藹地向小女孩指指坎帕奈拉身旁的座位。女孩溫順地坐下,文靜地合併雙手。

「我要找菊代姐姐。」男孩子屁股剛著座,就朝要坐在燈塔看守旁邊的那位神情怪異的青年喊道。青年臉上現出難以形容的哀愁,死死盯住男孩那頭髦曲、濕漉的黑髮。小女孩猛然用雙手摀住臉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。

「爸爸和菊代姐姐還有很多事呢,不過他們馬上就會跟來的。再說,媽媽已經盼望很長時間。大概她在想:我的寶貝兒,在唱什麼歌呢?風雪降臨的清晨,和夥伴們手拉手繞著院子和草叢歡笑嗎?媽媽是真心實意地盼望、掛唸著你呢,還是快點來見媽媽吧!」

「嗯,不過,我要是不坐那條船就好了。」

「是呀。可是你看,天空多好,那壯觀的河流!在那裡,整整一個夏天,我們在唱著童謠」閃閃的星星「休息時,從視窗隱隱約約望見的那片白茫茫的東西,就是那裡。你看,多漂亮呀!是那樣地光芒燦爛。」

姐姐停止哭泣,用手帕擦乾眼淚,望著對面。

青年又開導似地輕聲輕語對姐弟倆說:「我們已經不必再為任何事而悲傷。我們在這麼美好的地方旅行,馬上就可以去上帝 那裡。那個地方,明亮而充滿芳香,有許許多多善良、親切的人。還有,代替我們乘上小汽艇的人們,一定都會得救的,他們可以分別回到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父母 身邊,回到他們自己的家。好了,馬上就到,打起精神,讓我們唱著歌前進吧!」青年撫摩著男孩那頭濕漉漉的黑髮,安慰著他們倆,自己的臉色也漸漸容光煥發。

「你們幾位從哪兒來?發生什麼事了?」剛才的燈塔看守總算看出點眉目來,他問青年人。

青年微微笑笑,說:「是這樣。我們乘坐的船撞到冰山上沉沒。因為這孩子的父親有急事,兩個月前先回國,我們是隨後出 發的。我在大學裡讀書,是他們倆的家庭教師。正好是第十二天,也就是今天或昨天。船一下子撞在冰山上,船體突然傾斜,然後就開始下沉。海面月光微薄,濃霧 瀰漫。救生艇左舷已經有一半淹沒在水裡,人們全上去肯定要同歸於盡。我就拚命叫喊『讓小孩子們先上去吧』。旁邊的人立刻閃出一條路,並為孩子們祈禱。然而 到救生艇之間,還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,我實在沒有勇氣去推開他們。但當我想到拯救這兩個孩子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時,還是推開了前面的孩子。可又 一想,既然想拯救他們,莫不如把他們送到上帝面前,更能使他們獲得真正的幸福!至於那違背上帝意志之罪,可由我一人承擔,說什麼我也要搭救這兩個孩子。 看看眼前的情景,我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。小艇上擠滿與孩子們訣別的家長,母親們瘋狂最後親吻自己的孩子,父親們忍著悲痛,呆立在那兒。那場面實 在令人斷腸。不一會兒,大船開始迅速下沉,我們緊靠在一起,已經做好充分準備。我要緊緊抱住這兩個孩子,能漂多遠就漂多遠。最後只有等船沉。 此刻,不知 什麼人扔過來一隻救生圈,可一滑又漂走。我竭盡全力將甲板的一塊木格子拆卸下來,於是三人如獲救星似地牢牢抱住它。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讚美歌,頓時大家用 各國語言齊聲合唱。與此同時,一聲巨響,我們隨即掉入水中。我想這大概是被漩渦吞沒,就緊緊摟住兩個孩子。當我模模糊糊思考時,就來到這裡。這孩子的母親 前年過世。小汽艇上的人們肯定會得救的,有那麼多技術熟練的船伕駕駛著迅速離開大船。」

周圍響起一陣嘆息和祈禱聲,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膝隴回想起經歷的各種各樣的事情,眼圈紅了。

(啊,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?在冰山河流北邊的大海上,不知什麼人乘坐小船,與狂風,與凍結的潮水,與刺骨的嚴寒作鬥爭,他在全力以赴。我實在同情那個人,並感到過意不去。我究竟能為那個人的幸福做些什麼呢?)

喬班尼垂著頭,陷入深思。

(什麼是幸福,我也不知道。但,不管是多麼艱困的事情,只要能循著正確的道路前進,即使要再往山峰上爬,或往下走,也都是一步步在接近真正的幸福。)

燈塔看守安慰道。

「是呀。為了達到最大的幸福,就要飽嘗各種苦澀,這是上帝的旨意。」青年也禱告般地回答。

姐弟倆精疲力盡地靠在座背上東一頭西一個地睡著。男孩子剛才還是赤裸的雙足,不知何時已穿上一雙潔白柔軟的小皮鞋。

列車轟隆轟隆地行駛在光輝奪目的磷光岸邊,對面車窗外,如同放映著的幻燈片,成百上千的大小三角標,大三角標上還亮 著紅點的測量旗。原野一望無際,聚集很多很多蒼白的薄霧。不知是那裡,還是更遠的地方,不時有各種各樣的迷離烽火般的東西,嫋嫋升向黛藍色的天空。那明麗 的清風,挾帶著玫瑰的鬱香。

「怎麼樣?這種蘋果您還是頭一回見到吧?」坐在對面的燈塔看守,雙手捧著金黃色和紅色光澤的大蘋果,並用腿接著,唯恐蘋果掉落。

「呀,從哪兒弄來的?真漂亮!這裡出產這麼漂亮的蘋果呀?」青年又驚又喜。他眯著眼,側著頭,貪婪地端詳燈塔看守手裡捧著的那些蘋果。

「喂,請拿著吧,接著!」

青年拿了一個,望瞭望喬班尼他們。

「哎,那邊兩位小少爺,拿一個吧。」

喬班尼一聽被叫做小少爺,火氣一下子上來,但沒出聲兒。坎帕奈拉卻說聲:「謝謝!」

於是青年親手拿兩個給他們倆一人一個。喬班尼無奈,起身道謝。

燈塔看守總算騰出雙手,他把最後兩個蘋果輕輕放在熟睡的姐弟膝蓋上。

「太感謝了。是從哪兒摘來的?這麼漂亮的蘋果!」

青年仔細地看著蘋果。

「這一帶當然也有很多人從事農業生產,但多半是自然而然結出豐碩果實的。農民也並不怎麼吃苦費力。基本上是只要撒下 自己喜歡的種子,就會自然豐收。稻米也不同於太平洋地區,沒有稻殼。米粒足足比普通的大十倍,到處稻穀飄香。可你們去的地方,已經沒有農業。無論是蘋果, 還是點心,連糟粕都不剩,全部蒸發。香味兒也全部由毛孔擴散出去。」

男孩突然睜圓雙眼說話:「剛才我做了一個夢,夢見媽媽。她在一個有漂亮櫃櫥和很多書的地方,笑眯眯地向我伸出雙手。我喊著『媽媽,我給您撿一個蘋果吧!』就醒了。啊,這是在剛才的火車裡嗎?」

「蘋果在這兒,是這位伯伯給的。」青年說。

「謝謝伯伯。小薰姐姐還在睡,我來叫醒她。姐姐,你看,人家送我們蘋果。快醒來吧!」

姐姐甜笑著睜開眼。陽光刺眼,只見她雙手遮著光線,看看蘋果。

男孩子簡直像吃蘋果餅一樣啃著蘋果。那削得整齊好看的蘋果皮,形成軟木塞起子似的螺旋形,垂到地板上,但倏忽間變成一團灰光蒸發掉。

喬班尼他們倆把蘋果藏進衣袋。

河下游對岸,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,樹枝上結滿紅咚咚的圓果。樹林正中央豎著一個高高的三角標。樹林深處不時傳來陣陣悅耳樂聲。那是一首交響樂和木琴的協奏曲,美妙樂曲隨風傳來,令人陶醉。

青年不禁渾身發抖。

側耳靜聽,那聲音就像一片草綠色的田野或地毯在鋪展,亦如潔白如蠟的露水從太陽表面擦過。

「看呀,那烏鴉!」坎帕奈拉旁邊叫小薰的小女孩喊道。

「那不是烏鴉,是喜鵲。」見坎帕奈拉一本正經樣子,喬班尼不禁笑出來。小女孩不好意思低下頭。果然,在河灘銀白色的光炎上,成群結隊的黑鳥一動不動沐浴在河流的微光之中。

「是喜鵲!頭後面的羽毛直立著。」青年像是在仲裁。

剛才還在對面那片綠林中的三角標,已來到車窗近前。此時,從火車後方遙遠地方又傳來三○六號讚美歌那熟悉的旋律。眾人齊唱。青年臉一下子變得刷白,站起身想到那邊去,可想想又轉身坐下。

小薰用手帕摀住臉。

連喬班尼也感到鼻子有點酸。不知不覺之間,有人帶頭唱起那支歌。歌聲越來越響,最後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加入合唱。

片刻,綠色的橄欖樹林,在遠去的銀河對面倏然閃爍,然後漸漸消失。從那裡漂來的奇特樂曲聲,也被火車的轟鳴和呼嘯的風聲淹沒,只剩下一點微弱的聲響。

「啊!有孔雀!」

「是啊,有不少哩!」小女孩回答著。

喬班尼看見在那逐漸變小,小得只剩下一個綠色貝殼紐扣那麼大的森林上方,時常閃爍青綠色的亮光,那是孔雀張合翅膀時出現的反光。

「對了,剛才我好像聽到孔雀的聲音。」坎帕奈拉對女孩子說。

「是的,大概足足有三十多隻。那猶如豎琴聲的音響就是孔雀發出的啊!」小女孩回答。

喬班尼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。

「坎帕奈拉,我們從這裡跳下去玩玩吧。」此時他的臉色十分可怕,幾乎要這麼說了。

這時,喬班尼在河邊的遠處看見了奇妙的東西。那確實是一種黑色平滑的細長生物,跳到隱形的天河水面,以稍彎的弓形前 進,然後又潛進水裡。喬班尼感到奇怪,再仔細一看,發現在很近的地方也有這種景象。漸漸的,到處都有這種黑色平滑的怪生物從水中跳出,看起來像飛了一下, 又一頭鑽進水裡,全都好像魚一樣要游到上游似的。

「啊,那是什麼?小幀,你看,有好多啊,那是什麼呢?」

男孩很睏四的揉揉眼睛,好像被嚇到似的,頓時站起來。

「那是什麼?」青年也站起來

「好奇怪的魚,是什麼啊?」

「是海豚。」坎帕奈拉看著那邊回答。

「我第一次看到海豚這種動物,但這裡又不是海洋。」

「海豚不見得都住在海裡。」那道奇妙又低沉的聲音又不知從哪傳來。

這種像海豚的動物最奇怪的地方是,牠那兩片鰭就像雙手放下一般,以不動的姿勢從水裡跳出來,然後供恭敬敬地低下頭去,繼續以不動的姿勢,再度潛入水中。隱形的天河在此時也會產生彷彿青色火焰般的漣漪。

「海豚是魚嗎?」女孩出聲問坎帕奈拉。男孩好像累壞了,倒在椅子上睡著了。

「海豚不是魚,是和鯨魚一樣的野獸。」坎帕奈拉回答著。

「你看過鯨魚嗎?」

「有,但只看到鯨魚的頭部和黑尾巴。牠噴出來的水柱就像一棵樹。」

「鯨魚很大吧?」

「鯨魚很大,連小鯨魚都有海豚這麼大。」

「是啊,我在《天方夜譚》裡面看過。」

姊姊一邊玩弄纖細的銀戒指,一邊高興的說著。

(坎帕奈拉,我要走了喔,我也沒看過鯨魚啊)

喬班尼煩躁極了,但還是硬咬著嘴唇忍耐,看著窗外。窗外已經沒有海豚的蹤影,河流分成兩條。在漆黑的島中心,有一座 高高的樓臺,上面站著一個身穿寬大衣衫、頭戴紅帽子的男人,雙手各持一面紅綠旗,仰望天空,在發信號。當喬班尼朝那看時,那人先是使勁地揮舞紅旗,接著將 紅旗放下藏在身後,繼而高高舉起綠旗,就像交響樂團指揮一般,奮力揮動旗幟。於是空中傳來沙沙的雨聲。一種黑糊糊的東西,如同槍林彈雨,相繼隨聲飛向河對 面。喬班尼不覺將上半身探出窗外,眺望遠方。美麗的黛藍色天空下,上萬隻小鳥,一群接一群,各自忙碌著、啼叫著飛過。

「鳥兒飛過去嘍!」喬班尼在車窗外自語著。

「我看看。」坎帕奈拉也仰望天空。

就在這時,樓臺上穿寬大衣衫的男人,突然舉起紅旗,瘋狂搖動不止。於是鳥群頓時停止飛動,不再有鳥群飛來。同時,從 河流下游傳來某種東西「呼」地撞擊倒塌的聲響,一陣寂靜之後,那個紅帽信號員又揮動綠旗,叫道:「飛呀,候鳥!現在才是飛渡的時候!」聲音清澈、響亮。與 此同時,又有成千上萬隻候鳥從空中徑直飛過。那個小女孩也靠近車窗,把頭伸在他們倆之間,那張美麗動人的臉蛋興高采烈仰視著天空。

「啊,鳥兒真多呀!啊,天空多美!」女孩子對喬班尼說。

可是喬班尼心想,乳臭未乾的傢夥。真討厭!他緊閉雙唇,繼續仰望天空。小女孩洩氣似出一口氣,一聲不響返回座位。坎帕奈拉顯出很同情的樣子,從窗外抽回身,看他的地圖。

「那個人是在給鳥兒指路嗎?」小女孩悄聲問坎帕奈拉。

「嗯,在給候鳥發信號。一定是什麼地方有烽火吧。」

坎帕奈拉沒把握的回答。車廂裡一陣靜肅。喬班尼此時也很想把頭從窗外縮回來,但把臉暴露在光亮中實在難忍,於是只好默默地保持原姿式站立著,為了掩遮尷尬,他吹起口哨。

(我為何總是這樣悲傷?我必須持有更寬廣,更坦蕩的胸懷!河對岸的遠方,可以隱約望見點點煙霧和星星之火。那火光既寧靜又淒涼,望著它可平復自己的心情。)

喬班尼雙手按住自己發熱疼痛的頭部,望著那邊。

(啊,為什麼沒有人跟隨自己走向那遙遠的地方?坎帕奈拉正跟那個女孩子情投意合交談呢!這實在令人難以忍受。)

喬班尼熱淚盈眶。銀河漸漸遠去,消失在遠方,只能看到白白的一片。

這時,列車逐漸離開河邊,飛馳在懸崖上。對岸黝黑的山崖也沿著河岸向下遊移動,越來越高。猛然間一棵高大的玉米株在 喬班尼眼前一晃而過。玉米葉子捲曲著,葉子下面露出綠油油的大玉米棒。那玉米棒已吐出絳紅穗子,甚至可以看到珍珠般玉米粒。玉米株一排排增多,一片又一片 排列在山崖和鐵軌中間。喬班尼不禁從窗外抽回身來,向對面車窗望去。遼闊的玉米田一直通向天空下那美麗原野的地平線盡頭,玉米株簌簌地隨風搖動,捲曲整齊 的葉梢上,滾動著充分吸收日光、如鑽石般的露珠,紅的,綠的,晶瑩可愛。

「那是玉米田。」坎帕奈拉對喬班尼說。可喬班尼遲遲振作不起來。仍然冷冷地望著田野,隨口答道:「大概是吧。」

這時,列車漸漸減緩速度,車窗外閃過幾盞信號燈和扳道器的指示燈,進入一個小站。正面銀白色的時鐘指標正好對準兩點。風停了,列車停了。萬籟俱寂的原野上,唯有那隻鐘擺在滴答滴答準確記錄著時間。

在鐘擺擺動稍弱的那一瞬間,隱隱約約可聽到從遙遠原野盡頭飄來一絲旋律聲。

「這是新世界交響曲。」坐在對面的女孩子望著這邊,自言自語輕聲說。

此時此刻,車廂裡的黑裝青年和所有的人都動情幻想起來。

(多麼恬靜舒適的時刻!我為什麼不能更快活些呢?為什麼這麼一人孤單悲傷呢?不過,坎帕奈拉也未免太過分,他跟我一起上這列火車,只顧著跟那女孩交談,真叫我傷心。)

喬班尼又一次用手遮住半邊臉,凝視對面的車窗。

清脆、嘹喨汽笛一聲長鳴,列車緩緩啟動。坎帕奈拉也無聊吹起星星運行的曲調。

「噢,這裡已經是荒漠的高原。」身後傳來一位老人睡醒時那爽朗的講話聲。

「這裡的玉米若不是用棍子挖一個二尺多深的坑,將種子播下,是長不出來的。」

「是嗎。這裡離河水還有相當深的距離吧?」

「嗯,起碼有兩千尺到六千尺深。簡直同險峻的峽穀一樣。」

對了,這裡不是科羅拉多高原嗎?喬班尼猛然想起。

女孩將弟弟的頭靠在自己懷裡,她那烏黑的雙眸出神遙望遠方,陷入沉思。坎帕奈拉又無聊地吹起口哨。小男孩一張像絲綢一樣細膩、像蘋果一樣可愛的圓臉朝著喬班尼這邊。

玉米株突然不見,黑黝黝的原野伸向遠方。

新世界交響曲由地平線邊際清晰地湧起,黑黝黝的原野上跑來一個印第安人,只見他頭插白羽毛,手腕和胸前佩戴著無數隻石飾,在小弓箭上搭一根利箭,正一溜煙地追趕火車。

「哎呀,印第安人來了,印第安人追上來。姐姐你看!」弟弟喊道。

黑西裝青年也睜開眼巡視。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站起來。

「追上來了,追上來了。在追火車吧?」

「不是追火車。在打獵。也許在跳舞。」

青年似乎忘了現在的處境,手插衣袋說道。

印第安人大概在跳舞,追火車也不至於這麼亂蹦亂跳。這時白色羽毛突然向前傾倒,印第安人一下站在那兒,敏捷向空中拉 弓射箭。一隻仙鶴從天空晃晃蕩蕩地掉下來,不偏不倚掉在跑來的印第安人那張開的兩隻大手中。印第安人神氣活現站在那裡。不一會兒,他那手拿仙鶴向這邊張望 身影漸漸變小。電線杆上絕緣瓷瓶一閃而過,又出現玉米田。從這邊車窗看去,就可知道列車行駛在又高又陡的懸崖山路上。由此下望,可以看到峽穀深處的河水, 悠然自得流淌著。

「從這兒開始是下坡路。一直下到水平面,相當不容易。這樣傾斜角度,列車不可能向相反方向行駛的。你瞧,列車開始加快!」說這話的像剛才那位老人。

列車順著坡道飛速行駛。列車接近懸崖邊時,下麵終於出現明澈的河流。喬班尼心情豁然開朗。當火車開過一間小茅屋時,喬班尼發現一個小孩孤零零站在那兒,朝這邊張望。他不禁驚叫一聲。

列車勇往直前,車廂裡的人們,幾乎全部向後傾倒,一個個緊緊抓住車座。喬班尼忍不住與坎帕奈拉一起笑起來。銀河猶如就在車旁洶湧地奔流,不時有道道光波閃耀。河灘上紅瞿麥山花遍野盛開。列車終於平穩下來,速度也緩慢下來。

對面與岸邊,插著畫有五角星和鶴嘴鎬的旗幟。

「那是什麼旗?」喬班尼終於說話。

「我也不知道。地圖上沒有標明。還有鐵船呢。」

「嗯!」

「大概是在修橋吧。」小女孩插嘴。

「啊,我知道。那是工兵的旗幟,在搞架橋演習。可是怎麼不見部隊呀?」

這時,河對岸下游處,那片遙遠的銀河水猛然一閃,水柱高漲,隨即傳來「轟」一聲巨響。

「啊,爆破。爆破啦!」坎帕奈拉跳起來。

待那高高騰起的水柱下落後,巨大的鮭魚和鱒魚忽閃忽閃翻著白肚被拋向空中,劃一個圓圈後又落入水裡。看到這情景,喬班尼也激動得快要跳起來。

「是天上的工兵大隊!怎麼樣,鱒魚竟被拋起這麼高。我還是第一次品味這麼愉快的旅行,真是妙極啦!」

「那些鱒魚如果在近處看,一定很大很大吧。沒想到這兒的水裡有這麼多魚呢!」

「也有小魚吧?」小女孩也湊過來插嘴。

「會有的。有大的,就會有小的。但離這兒太遠,所以看不見小魚兒。」喬班尼情緒已完全好轉,他興致勃勃地笑著回答小女孩的問話。

「那必定是雙子星公子的宮殿。」男孩突然指著窗外大聲喊。

右前方低矮的小山上方,兩座如水晶塊壘造的宮殿並排聳立。

「雙子星公子的宮殿是怎麼回事?」

「我以前聽媽媽講過好多次,說有兩座小巧玲瓏水晶宮並排聳立,肯定是這裡。」

「說呀,雙子星公子怎麼?」

「我也知道。雙子星公子來到田野玩耍,跟烏鴉吵起嘴來,對吧?姐姐。」

「才不是呢。是媽媽在天河岸邊講的那個故事……

「後來慧星咿呀咿呀地趕來。」

「你別搗亂!淨瞎說,那是另一個故事。」

「所以才在那兒吹笛子吧?」

「已經下海了。」

「不對不對。他們已經從海裡上岸。」

「對對,我想起來,我來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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